一、本世纪掏第一桶金的地方
事情不得不从特别需要赚钱讲起。 有一件事,对四十岁以上的沈阳人来说,即便是凭脑袋那么简单一想,结果也不会距离真实太远: 十多年前,比起中国任何一个城市,沈阳这座东北老工业城市,工厂倒闭得最多,失业的人最多,着急再就业的人最多,靠自己琢磨日子的人最多,比过去更加需要赚钱的人也最多。五个都是全国最多。 这本来是一块极好的发展土壤,完全可能比其他地区更出现时代英雄,但遗憾的是,十多年过去了,在这支赚钱大军中,并没产生一个像浙江那样被全国公认的掏出第一桶金的人。这对已经为改革付出很多代价的沈阳,本来就非常残酷了,可是又被无意中放大,让脸面上再添一笔难堪—过去的那些年头,偏偏被人们在嘴上说得非常模糊,日子竟以世纪划线,说沈阳在上世纪,没出现一个掏到第一桶金的人。十多个年头的日子一下子被拉成一个世纪,这座城市留下来的空白越发显眼。 不过,对更多今后靠自己琢磨日子的沈阳人来说,关心的还不是这个城市出不出掏第一桶金的人,那些富人怎么争全国第一,他们希望看见的是老百姓的希望,自己在以后的着落里能不能有保障二字。 十多年前,沈阳的确是努力过,曾出现从来没有过的躁动。那时赚钱大军中的沈阳人,绝对不再像文学作品形容的那样本本分分、傻大憨粗,是猛一下行动起来,还添上了几分南方人做生意的精明,那就什么都想做,什么都去做,什么都敢做。 在匆忙上演的戏中,充满了戏剧性:一些沈阳生意人很勇猛,而另一些管沈阳生意人的人却很固执,看着不顺眼,也不直说心里的话,弄出个什么卫生、市容、城管方面的理由就打击,动不动布告一贴,队伍一去,来个坚决取缔。在这样的生意中,似乎一直伴着赚钱与反赚钱的插曲。而在生意之外,则一直伴着疯狂与反疯狂的心理。不过,不管矛盾成什么样,生意在这两方面人的心中,却是一模一样的概念。把赚钱这两个字说白了,不是什么维持生存,而是企图发财,企图暴富,是人与人再也不能坐在一条板凳上。 较量的结果却是,各种生意照样做,包括倒卖紧缺的工业原材料,贩运木材,贩运煤炭。一些管沈阳生意人的人开始变尖,也不闲着,就把不往真里管当份人情一送,索贿受贿,等于自己也有了一份相当不错的买卖,也一样不能和别人坐在一条板凳上了。 最初生意经营的,大都还是原来沈阳就产就用的玩意。后来,一些人心野了,便悄悄引进沈阳过去没见过的玩意,各色生意尽可能地登场:野生动物被贩运过来,境外旧西服被贩运过来,南边女孩儿也被划拉过来坐台。南边女孩儿本就比东北人生得纤细矮小,小脸蛋又被抹得十分白,更与实际年龄不合,结果年龄大一点的东北汉子,便不习惯让她们陪。让她们陪,有一种让自己女儿陪的感觉,那可了不得。 这个感觉,是地区性的感觉。以致后来习惯让女孩儿陪又被组织有一点发现找去谈话时,当事人断然拿出来用,成为反抗的法宝,脸一涨就吼了,里面就有这句话。这就叫组织不能不信当事人不至于那么坏,全当那个揭发是别有用心。 良知束缚过一些嫖客,也大大招引过也是很有良知的另一些人。他们扮出消费者的模样,专找那样的场所进。不过探探头便拉倒。他们不用那些女孩儿陪,但一定得见识见识这个以前没见识过的事儿,看一看气氛有没有传说中的那样粉。 那些最初经营的生意,在后来都轻松地找到了下一家,大大方方地在人们想不到的地方公开亮相。几乎是转眼之间,繁华路段的电线杆子上,有了随叫随到、一定陪你伴你迷你的小广告;大西路寄卖店卖上旧西服;南湖菜市卖上凹甲陆龟;北市鸟市卖上金刚鹦鹉;南塔鱼市卖上娃娃鱼;南站食品批发市场卖上藏羚羊角,卖上玳瑁标本,卖上马鹿头标本。马鹿头标本是原头原角,枝枝杈杈,挂在柜台的衬墙上,大树一样神气。还配了一个直截了当的好名,叫砍头。不过,那种齐刷刷下来的感觉,竟也不直接血淋淋似的,倒让人想起是一个生命的结束,那心里立刻就明白什么叫作珍稀了。野生马鹿的角,出自野生马鹿的头,一条命就一副,完全不像农家养鹿年年采集一回的鹿茸。如果不立即下手买,就只能看着日本人香港人韩国人买走了。 再后来,最初经营的那些生意,彻底不同凡响了: 中山广场立有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塑像,是沈阳著名景点。在毛主席身后,广场的东面,出现了一家蛇餐馆,橱窗里豁然写着他们的拿手好戏,道道野生蛇宴还配了简直快让人闻出鲜味的大照片。路过那儿时,怕蛇的人不禁倒退一步,心里一下就想,餐馆这名字是怎么在工商局注册的,工商局什么玩意工商局; 洗浴场所已经是一种人生享受的专业化场所了。有一家嫌自己不够个性,竟申报店名就叫洗欲中心,广而告之进来不是落实传统观念,不是洗净身子搓掉泥,而是洗欲,欲,欲呀。店主的胆子倒也大得有理,当时的市长慕绥新在这方面有话,同意可以考虑让那些小姐纳税,由暗转明,成为合法的新生生意人。不然,外商还怎么来沈阳投资呢; 在南湖公园东门外,一家饭店门前,干脆立一个铁制鸟笼,高两丈,容积比八旗子弟玩雀的笼子大万倍。里面关着很多叫不上来名的飞禽,只有一样人人认得,是孔雀,两只。没多久,一只去向不明了,另一只被贵宾吃掉了。据说那天被宴请的贵宾,是市里一个女性领导。三千多年前,商人以孔雀为凤凰雏形,创造出凤文化,与龙文化并存。自己欣赏得不得了,往往在一件器物上,凤龙纹饰一起上,让两种内涵不同的文化,于阴阳平衡中显示出大美来。那时老祖宗就已经规定凤凰是有性别的,那当然也就是有性别的,于是一个女性图滕被女性所享用的现代饕餮故事出来了,在沈阳城不胫而走,让那家饭店为此耀武扬威,好不出名。但愿这只是吃不上嘴的人,胡编乱造出来的。 不管这些生意后来结果如何,不管东北虎虎没虎起来,不管傻大憨粗这个已经变得是生意场上最不好听最不能宽容的形容词,是不是还无情地扣在沈阳生意人的头上,沈阳赚钱大军敢干,是完全可以肯定的;沈阳不再是只会冒黑烟的工业城市,也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还有一个生意,也是在十多年前冒出来的。 在南湖公园东门外,默默无闻地出现了一个古董集散地,一级市场。这个市场实在很小,是借一条不足百米的胡同随弯就弯开上的。也没开上几年,因为这块可以面水而居卖上好价的土地,被外地一房地产商看中,人家一伸手,这个古董市场就没了,化进全市各个小门小户的零散点里。 不过,没出几年,这个古董市场又带着不可抗拒的魅力回来了,在离原址不过千米的带状公园河边驻扎下来。周六大市,周日小市,一律人声嘈杂,南腔北调,塞得一塌糊涂。看上去,情形有些像画家在关键处用的一法,绝对密不透风。市场不让进车,来的人就把轿车停在市场外,结果那条叫文艺路的马路,本来是全市数得上的畅通路,再也无疏可走马之地了。 来逛市场的人,什么人都有。有干这干那都没行的老生意人,有鲁迅美术学院的学生教授,有国家干部,有共产党员,有工程师,有演员,著名艺人王刚也来过。有时,也有洋大人,他们的眼睛在市场里还是蓝蓝的。还有一些身分令别人说不上来、自己又不肯说的人。他们在市场上悄悄游动着。看准了事儿,马上行动,就追真花钱买东西的人,死缠乱打似地介绍开自己不肯拿到市场上摆着卖的好玩意。那时他们的身分才有一点清晰。如果他们不是挖坟掘墓的“地下工作者”,就一定是以“地下工作者”面目出现的赝品推销人。 进入这个市场上的钱,什么钱都有。有非法获得的,有多年生意上的积蓄,有从单位领到的工资,有动迁发下来买房子的房款,有给孩子上大学准备的学费,有从民政局领出来的救济金。说不好听的,回家看他妈,他也不一定舍得动一分,但现在往这里花,他舍得。 进入这个市场上的分析,什么分析都有。这里是有投入有产出的生意;是不用开工厂、不用雇人、不用应用现代化管理、不用担心生产过程中死人的生意;是工商税务刁难不着的生意;是用不着行贿、成天陪人家喝酒、把自己的肝泡在酒里也一样赚钱的生意;是只要自己有眼力、就能够自己成全自己的生意。 进入这个市场上的希望,什么希望都有。失业的不怕了,淘到一件大的就行,就是老保,就等于还在过去的国有企业里工作,可以享受过去的一切待遇。有病的坦然了,淘到一件小的,就是药。住房小的有指望了,连一件小的也不用,半件(指品相差一点的)就行,半件就是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四室一厅,还得是座落在好地段上。那些一时显得不孝敬老人的人,也不在乎别人言语了。等着瞧吧,一旦有钱把事往回做,我就是妇联追着缠着要大树特树的敬老模范。 不论进入市场的情况多么五花八门,进入这个市场的认识,却是一个。别看地摊上摆着的东西,模样那么旧不堪言,颜色那么不红不黑不兰不紫,功能那么不能再用,可一旦买下来,找到适当的时机、适当的地点出手,就会有芝麻开门一样的效果。且不论那个乾隆年间的珐琅羊形灯,拍卖六千万后又被人说成是根本没那么回事,属不属实,单说一块花五百元买下的清代彩墨,在央视鉴宝节目上,被著名专家评出八万元,倒绝对是有那么回事的。而拥有彩墨的汉子,偏偏就是沈阳人。那天晚上天热,他出来遛达,从动迁街边的一个卖破烂摊子前过,买下这块彩墨。他投资五百元,预期产出八万元,整整是投资的一百五十多倍。 人们的认识空前一致,古代艺术品投资是生产力,是钱生钱的魔术,是一下发财的秘诀。 沈阳赚钱大军第一次就能有这样的认识,尽管比毕加索那幅叫向日葵的油画拍出天价,才引起国际社会注意,足足晚了二十多年,但一上马,就高出一大截,进入到了根本。这便一定狂热,在市场里挤着,张望着,搜索着,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是财富的玩意。 古董市场是个做梦的地方。人们在这个空气充满土房子味道的地方,做着自己的梦。梦里什么都有。哪一个手里空了很久的沈阳人,都拒绝不了。 本世纪第一桶金,就在这里,在这些地摊上。 神奇的事情太多了。这本来也是一个神奇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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