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尹达、张政烺、杨向奎对我的指导 从招收研究生的角度讲,1981年考试、1982年春季入学的那批硕士研究生中,我、周星和邹昌林三位应该算是尹达先生的关门弟子。只是尹达先生在指导我们学习一年半后,1983年7月1日,先生病逝,历史研究所领导安排由尹达先生的生前好友张政烺、杨向奎两位先生共同指导我和周星;由周自强、应永深两先生指导邹昌林,完成了我们硕士研究生的学业。 在大学期间,我就认真读过尹达先生的《新石器时代》一书,对于尹达先生从“考古到史学研究”的足迹,略有了解;对于尹达先生所强调的考古学与史学的相互关系,考古学与史学、民族学乃至自然科学相结合的重要性,也略知一二;对于尹达先生希望考古学家在科学发掘的基础上展开典型聚落遗址的综合研究,更是甚为佩服。所以,我报考尹达先生的研究生,可以说是慕名而来。 记得当年我临近大学毕业时,开始听说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那年可能不招生,因而最初为报考北京大学考古系的硕士研究生做了一些准备,后来从招生简章中发现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那年实际上是招硕士研究生的,而尹达先生多年来所强调的考古学与史学相结合的研究路径,自己早就心仪已久,于是立即调整考前的复习准备,报考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尹达先生的研究生。入学后,尹达先生在指导我学习的一年半时间内,有几次谈话,对我影响深远,记忆犹新。一次,尹达先生说历史所和考古所都有许多著名专家,你学习中若有什么问题需要请教他们,我可以为你写条子,只是你所请教的问题应该是他的专长,而不要去问一些他所不擅长的领域,我们需要的是博采众家之长。一句“博采众家之长”,成为我多年来读书生活的一个宗旨。 还有一次,尹达先生在同我谈到对文章的价值判断时说,文章可分为三类,第一是解决了某一学术问题,这是最有价值的;其次是虽没有解决问题,但对问题的研究有所推进;第三是既未解决问题也未对问题的研究有所推进,而是对以往尚未整理或叙述不清的问题,经过自己的梳理,叙述清楚了。他要求我今后写文章特别是作硕士学位论文,努力做到自己写出的文章,要让那些不论是同意和不同意该文观点的人,当他们作相关问题的文章时,都要参考你的文章,都不能绕过你的文章,都不能不理睬你的文章,只有这样的文章才是高水平的文章,才是有价值的文章。尹达先生的这一席话,实际上反映了整个历史研究所老一辈学者的优良学风,对比现在社会上某些学风浮躁的人,写文章写书,不是著书立说,而只是抄冷饭,低水平的重复,或者搞拼盘,东抄西凑,等等,回想起尹达先生的话,深感即使今天也有其现实意义。 说到写硕士学位论文,一次尹达先生问我有什么考虑没有,他建议可以选择一处遗物、遗迹丰富,发掘完整的典型的史前村落遗址,作一个全面而深入的综合研究,这种综合研究,既包括考古学本身所要求的手段、方法和内容,也需要在考古学研究的基础上,从社会的组织结构、社会的生产和生活状况以及意识形态等各个方面,进行社会历史的具体的探讨,然后再联系同类型的一般遗址所提供的资料,扩展到探讨该类型文化遗存的社会面貌。尹达先生是很看重抓住典型遗址进行深入的综合研究的,而且他的这种以某一典型的聚落遗址出发的综合研究,与现在流行起来的聚落考古学,不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在方法上,都有相通之处,只是由于当时我硕士生的考古学习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对各个文化类型中典型遗址的学习,另一是对各地区文化发展的脉络、前后承袭关系即各地诸文化谱系的了解和学习,前者可以称之为点的学习,后者可称之为面的学习,我不想一下子埋头于某一点上,再加上我当时对我国古史传说中的族团与不同地区的新石器时代文化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的探讨,也甚有兴趣,所以,后来我作的硕士学位论文的题目是《史前东夷部族及其文化》,这是对海岱地区的新石器文化和有关东夷族的古史传说,在分别予以梳理的基础上的二者的结合,当然这已是尹达先生去世以后的事了。其实进行这方面的探讨,也是尹达先生所倡导的,如早在1954年,他在《论我国新石器时代的考古研究工作》一文中就曾讲到:“这些新石器时代的不同系统的文化,在一定的条件下,就逐渐形成为中国古代史上的不同地区不同部落的文化。如果科学地系统地加以分析和研究,把地下遗存的资料整理出一个眉目来;再结合着我国丰富的古代传说和少数民族的现实资料,作进一步的研究,这将使我国原始社会的研究获得更大成果”。 这篇硕士论文中的两个章节,我曾以《东夷的史前史及其灿烂文化》为题,发表于《中国史研究》,并获中国社会科学院第一届青年优秀成果一等奖。但对于尹达先生要求我抓典型村落遗址作深入分析,我一直铭记于心,后来我的博士学位论文《中国文明起源的比较研究》,采用了宏观的理论思考与微观的具体论证相结合,采用了聚落考古学与社会形态学相结合,其中有些章节中,诸如陕西临潼姜寨、西安半坡、宝鸡北首岭、甘肃秦安大地湾等典型聚落遗址,就是力求按照尹达先生当年的设想,从社会的组织结构、生产、分配、消费和对外交往等方面,作了较为深入的综合研究。这篇博士学位论文经过修改,由陕西人民出版社于1994年出版后,曾获得“第二届全国青年优秀社会科学成果专著奖”和“首届胡绳青年学术奖”,这当然既要感谢我的博士生导师田昌五、伊藤道治两先生的指导,也要感谢当年尹达先生对我的教导。 尹达先生也很注重让我们作民族学、人类学的调查。记得在我读硕士生的一年后,周自强先生提议带领我们去云南西双版纳等地区作民族学调查,尹达先生对此非常重视,也非常支持,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的副院长徐敏先生也很支持,为此还专门给我们批了一笔经费。我们一行四人中,周自强先生当时是历史所先秦史研究室副主任,我和周星、邹昌林都是尹达先生同一年招进来的硕士生。当时,尹达先生被病魔所虐,住在协和医院里,所以,出发前,我们向尹达先生所谈的为期两个月的民族学调查计划和学术目的,是在医院里进行的;调查回来后,我们也是在医院里向尹达先生作的调查收获汇报。尹达先生对民族学、人类学的重视,还体现在他要求我不但要阅读已经出版发表的民族学调查资料,而且还要阅读收藏在历史所图书馆的尚未出版的油印本民族学调查资料。当时是80年代初,他说已出版了的数量不大,大量的是尚未出版的。 令人遗憾的是,尹达先生仅指导我们学习一年半即与世长辞,离开了我们。历史所领导安排了一个小型会议,让我们与新导师杨向奎、张政烺两位先生见面,会上,两位先生表示,尹达先生的学生,他们一定要圆满地带到硕士生毕业。 有趣的是就在这第一次见面会上,我曾与杨向奎先生因古史传说中的蚩尤而有过一番小小的“讨论”,杨先生说到蚩尤时,认为蚩尤及其所属的九黎族属于苗蛮族,而我当时受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的影响,认为蚩尤属于东夷族,杨先生说了一些他的理由,我也说了一些我的依据,最后杨先生说:“现在看来是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不过,你若写这方面的文章,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些材料来完善你的观点。”杨先生还说,学生与老师的观点不同,这没有什么,当年他就与傅斯年先生的观点不同,傅先生写过一篇《夷夏东西说》,他则发表过一篇《夏民族起于东方考》。杨先生的这种大家风范,一下子使我肃然起敬。会后,周自强先生告诉我,杨向奎先生在五六十年代时就常常对年轻人,既给题目,又给材料,让年轻人写文章。在这次见面会上,杨先生说为了尽快地加强师生之间的了解,他规定我们在半年内每月写一篇读书报告或读书心得,交给他。还说若有问题需要到他家找他,上午下午都可以。后来,历史所的同仁告诉我,杨先生原本的规矩是上午为他的读书写作时间,是从不会客的,别人找他只能在下午二点以后,他为了你们这些学生,显然是破例了。 遵照杨先生的要求,我每月给他交一篇读书心得,其中有的是以文章的形式写的。记得有一篇《共工氏主要活动地区考辨》,杨先生看过后说,这篇文章修改修改他可以推荐发表,他问我傅斯年先生《姜原》一文中有关四岳的论述是很好的,为什么没采用?并说他担心我一下子找不到傅先生的这篇文章,正好他手边就有该文,所以就在我的稿纸旁边抄了两段傅斯年先生的论述,让我补到我的文章中。他说傅斯年是他的老师,49年以后大陆学者中有人称傅斯年为反动学者,他称之为先生,对于傅斯年先生一些很好的研究,我们不能视而不见,不能不加理睬。我的这篇文章,经杨向奎先生的推荐,发表于1985年第2期的《人文杂志》。通过这件事,杨先生的言传身教,使我又一次感受到杨先生做学问和做人的品质。 杨向奎先生对我们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多读书,他要我每天必须给自己规定出读书学习的时间量,然后长期坚持下去。他说他自己几十年来每天的读书工作都在十几个小时以上。杨先生认为人类的知识可分为两个大的方面,一为历史学,一为物理学,他对这两个方面都有自己的研究。在历史学方面,他研究的范围是从先秦一直到明清;在物理学方面,他对“熵”、“引力与熵”、“能量”等都有独到的研究。他的读书量和读书范围是很广的。他也很重视民族学,他说这是王国维所提出的地下出土资料与地上传世文献资料相结合的二重证据法之后的“三重证据法”。他还要求我必须重视外语的学习,他说自己在英文上也用过时间,只是学习得还不是很好,他主张中国古代有些“礼”的起源或者说最基本的起源,与上古时期的交换有关系,而他发现在英文资料中一些原始民族就有这方面的例子,阅读外文资料能扩大我们的思考。从这番话中我们可以体会到杨先生的苦口婆心:他希望我们掌握了外文后能视野开阔,能达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杨先生也和我谈过加强史学理论的学习,要我好好读读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要有自己的理论思维。在杨先生的强调下,我写了一篇习作《试论我国中原地区国家形成的道路》,拿去让杨先生指教,听取了他的意见,也听取过周自强先生的意见,随即发表于《中国史研究》1984年第3期。那时像我们年轻人在硕士生期间,能在《中国史研究》这样的杂志上发表文章,还比较难,所以,记得当时的历史系主任、也是所领导陈高华先生通知我说《中国史研究》编委会已开会通过,决定采用我的论文时,我的心情格外高兴。这大概也可以看作是我后来一段时间内把中国文明起源和国家形成的研究作为主攻方向的一个起点。 张政烺先生也很强调多读书。他要求自己的学生,无论研究什么,都要把古代的有关文献和前人的研究成果,统统读过才能知道前人探讨过哪些问题,哪些问题是怎样解决的,还有哪些材料应该开发、运用,有什么问题需要深入研究。他希望聪明有才智的年轻人,不要急于抓着一个题目就去做,而首先应该踏踏实实地读书,读懂书。记得1984年12月19日我硕士学位论文答辩通过,之后不久,我去张先生的家和先生谈起我的读书计划,张先生建议我首先精读《史记》,他说《史记》的正文和正文下的三家注,都要认真去读,精读了《史记》后再读先秦的书,可能会更好一点。我后来体会张先生的用意大概是:由于我研究的范围主要是上古,而在先秦文献中属于上古的材料又比较分散,《史记》则是太史公司马迁把那些分散的史料加以整理,使上古史予以系统化后的史书,所以,读过《史记》再读先秦的史料,就会对那些分散的、不知所措的资料予以适当的位置,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当然,在重建上古史的今天,我们可以对《史记》所系统化的上古史本身提出质疑,进行商榷和重新研究,但在质疑、商榷之前首先需要熟悉它、了解它,需要知道它的这一系统是怎样形成的。所以,我认为张先生所说的先精读《史记》再读其他的先秦的书,对于年轻人治上古史时读书的循序渐进和方法上,是有借鉴作用的。还有一次,我拿去自己刚写完的两篇文章给张先生看,张先生问我这两篇文章是用多长时间写成的,然后又说:文章写成后,在抽斗里放上两三个月,这期间多看点书,然后拿出来再一看,往往会有些补充和修改。后来,我按照张先生说的办法去做,每次写完文章后,尽量不马上投出去,稍微放一放,一是看些书,二是换换脑筋,果然每每都有一些补充和修改。 我也向张政烺先生请教过如何学习甲骨文。1986年我参加完“中央讲师团”,从河南辉县回到北京后,我想把新石器时代的问题与夏商联系起来考虑,想学习甲骨文,我对张先生说:郭沫若的《卜辞通纂》我已读了,我想学习甲骨文不知如何去学。张先生告诉我,就去读《甲骨文合集》,一册一册地读,他说《合集》现在还没有出版释文,所以,读时不能和释文对照起来读,但先秦史研究室有那么多搞甲骨文的,把他们放到外单位、放到大专院校都是甲骨文专家,不认识字时、读不懂时,可以随时向他们请教。张先生还说,通过读《合集》来学习甲骨文的好处是,《合集》是按照五期编排的,这样,在学习甲骨文时也就熟悉了甲骨文的分期,熟悉了各期字体的风格,熟悉了甲骨文材料。可惜后来,我先是忙于为报考博士生做准备,接着是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学位论文的题目也不属于甲骨文与商代史领域,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并没有集中时间、集中精力去学习甲骨文,只是近三四年来,由于我参加了我们研究室的十卷本《商代史》这一我院重大项目,才又不得不认真对待有关甲骨文的学习。回想起当年张先生所说的话,我觉得张先生教的学习方法虽然需要花费时间,但它却能打下扎实稳固的基础,在甲骨文的学习上不应该走什么所谓的捷径。在这一点上,张政烺先生与我的另一位老师伊藤道治先生乃至贝冢茂树先生都有相通之处。 我在日本留学时,伊藤先生说他开头学习甲骨文、金文时,采取的方法是在甲骨文和金文拓本的影印资料上,放上透明纸,一边摹写,一边学习文字。当时他每天主要摹写郭沫若先生的《卜辞通纂》和《两周金文辞大系》这类书籍中所载的拓本,一边通过其解说来学习文字。与之平行进行的,还有一边阅读董作宾先生等人的论文,一边将他们引用的资料也进行摹写和确认。他说这些都是贝冢茂树先生指示和要求的学习方法。后来,有相当一段时间伊藤先生又与贝冢先生一起整理了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所藏的近四千片甲骨文的实物资料。伊藤先生并不认为这种学习方法是走弯路,他觉得在摹写拓本的过程中,不但记住了文字的字形,而且能够将字体和书写风格的变迁、卜辞和金文内容的变化等等,作为时代性的迁移,掌握于胸。伊藤先生认为,那种只是通过概述书籍开始的学习,每每觉得从资料本身学起很麻烦,懒得去做,这样就不会对资料产生亲近感,也难以具有能够处理资料的自信。对照张政烺先生所说的学习方法,国内外几位甲骨金文专家的相通之处和共同的经验告诉我们:在治学时的起步阶段,打好扎实牢固的基础是十分重要的。一个人硕士生时的学习,往往是其治学的入门。难得的是领我步入学术殿堂的是三位德高望重、学术侧重点各不相同的名师。由于他们的指导,使我在硕士研究生时接受了考古学、历史学、民族学的全面训练,学术素养得到全面培养。有此基础,再加上攻读博士学位时,指导我学习的田昌五、伊藤道治两位导师又属于另外两种风格的名师,所以,可以自豪地说,今日我们这一代人中,之所以比较注意学术规范,愿意养成良好的学风,在学术上已形成自己的价值判断,并能注重宏观的理论思考与微观的实证研究相结合,能从大处着眼,也能从小处入手,这些都与当年求学时,老师们的教诲和自己的细心体会分不开。 近年来,历史所所长陈祖武先生多次在全所大会上强调,历史所由老一辈学者建立起来的优良学风,是一笔非常宝贵的精神财富,也是历史所的传统,我们要珍惜它、爱护它、发扬它。在历史研究所建所五十周年之际,本文在对我的导师尹达先生缅怀的同时,也对我另外几位导师进行了点滴回忆,想要说的也是他们在治学育人中所展现出的大家风范、学术境界和优良学风,想要表达一种对他们的感激之情。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人才出,现在历史所年轻的硕士、博士日益增多,我相信历史所的这种优良学风,在21世纪,不但会由新一代学子们继承和发扬,而且还会进一步开拓进取,再创历史所的辉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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