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早期玉器:材料、工艺、形态与文化(下) 七 玉是一种美的石头,玉能够进入象征性的文化范畴,是因为古人将其当作是有生命的石头,非常个人化的石头。邓聪先生曾经对此有所论述。后来才产生那么多分化和意识形态因素。 玉器易于保存。我们既然有了这份宝贵的材料,就应该确实深入一下,将玉作为揭开早期文化奥秘的重要窗口。 当前玉器热、玉器研究首先在玉料的研究上遇就到了瓶颈,在古代对于玉器的玉料估计只是一种美石的概念,尽管今天所称的各种玉料古代基本上均见使用,但是古人尚没有现代人的矿物学知识与手段,主要是眼睛对颜色质地的观察,分类也仅限于所谓玉与杂质的石头的比例。当然当时的玉工攻玉很难,对玉的手感、质感等知识一定是相当了得的。我们现在似乎可以拿科学标准对玉器进行分类了,但是具体墓葬、遗址出土的玉器彼此之间玉料的异同,不同文化与遗址玉料的来源等,具体来说,不仅从今天科学分类、追踪的角度仍然眉目不清,从古人的用玉观念和用玉行径的角度更是没有眉目。也许这样的在玉器意识形态功能认识上的混乱可能最初并非如此,但是玉器使用时间漫长,渐渐就变得这样,古代已经是这样,不同文化、地区玉器观念的差别,不同时间层累形成的观点,都一古脑儿搅和在一起,去古已远的近代和现代更是这样。在玉器制作的工艺上试验考古才刚刚开始,可以说现代学者对之基本上还没有摸门,只是一味地感叹其难,尚未认真地探究其然和所以然。 鉴别玉器,除了今天人们对玉料的关心,比如子玉水皮带着亿万年的摩痕,玉器本身也是经过很多沧桑的。沁就是表现之一,使用流传的痕迹也是这样的,还有很多玉器是对前代玉料的重新开发和利用。 玉器有很多个性化的东西,同时也有很多程式化的东西,而程式就可能会提供宝贵的解读玉文化的线索。 有关玉器文献的读法问题,有一个和考古发现结合起来读,也有本身的继续整理和深化问题。文献中仍然有很多水可以挖,尤其是当考古出土了新材料之后,无论是证实或者证伪,都会使我们对文献的认识与理解可以加深一层。当然,考古不是为了证实文献的,文献也不是为了证实考古发现的,它们都是一种现象,一种存在,我们需要辩证地将对古人和古代的认识推向深入。总之,这是一个可以有作为的地方。不仅对于玉器是这样,其他方面也是这样的。要善于从变化的玉器和玉器的多样性中看出规制。这是玉器文化意义进入制度层次的不二法门。 玉器绝对是一个文化问题,意识形态问题。玉器是石器的升华,石器研究会对玉器研究有很大的帮助,玉器研究也必将深化我们对石器时代的认识。 古代的玉器其实就是美石,由审美而起,却走了实用与装饰两条路线,并且很快走进意识形态中,走进礼器文化中。玉文化由北方先行,但是沿海和东南方的复杂文化特性却最容易接受玉器并将之发扬光大。 玉器的研究相当难。质料和器形可以眼观,出土背景和文化意蕴则是更艰深的问题。但是玉器这个题目比较适中,资料的规模不大,质量除却传世的部分也比较上乘,如果有正确的方法和扎实的基础,取得大家公认的成就并不是太难。杨建芳1979年以后志于玉器,夏鼐晚年开始清理殷墟玉器,杨伯达65岁以后专攻玉器,均成绩斐然。 八近年杨伯达先生明确提出玉学概念,是很有意义的。玉器过去曾经重要过,曾经进入玩儿的文化领域,颇有一些文化味道,今天要进入科学的领域,就要处理好科学、文化和玩儿的关系。 玉器与中国文明是有关的,并且更多的是思维与礼仪层次的关系。邓聪先生指出,葱翠的玉料本身就有象征生命的意思,其实玉器造型很多也是像生的,是进入当时人的观念的。玉器的像生作用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玉器的分类中,像生类是一个大类。装饰性的玉器也往往是像生的,甚至也有直接像生的,这是玉器雕塑性的重要表现(后详)。 玉器确实是很神圣的,但是作为装饰器及礼器,玉器又确实是难以规范的,观念的多样、多变,加上玉料的局限——大小、形状、材质、沁色等等,都有很大的偶然性,不能像其他比如青铜器的铸造一样随心所欲或者规范化。但是,玉器对中国人的思维的影响确实是太大了。我们需要换个方法,更辩证地看玉器。即便抛开规范的角度,对玉器也应该有许多微观的解释,这是更有生命意义的。玉器研究是早期中国文化的一个重大题材。如果科学处理,会有很大突破。 有一类重要的身份类玉器和生产工具有关,而且是后世中原地区礼器的重要门类,反映了对礼的不同理解和应用,是玉器使用过程中的不断选择和凝固。中国早期文明核心部分中可以看到由工具类和装饰类器物发展到专门的圭、璋一类的身份和祭祀玉器的这么一条发展路径。 至此似乎可以明白,中国艺术为什么被认为缺乏雕塑,缺乏以雕塑的形式对人与动植物的形象表述。雕塑作为一种塑形处理世界和对象的表意的艺术形式,是人类上百万年石器制作工艺延伸与发展的必然。中国不是绝对地缺乏雕塑,而是像建筑等器用文化一样,中国选择了不同的材质与表达方法,很早就将雕塑这样的表述集中于最难发挥的玉器艺术中。许多玉器都是象生性的艺术,这种艺术思维后来部分地转移到青铜器方面,并在翻模制作的铜器的器形与纹样中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中国的雕塑选择了最硬的玉器和最软的泥模作为材质对象,走了一条自己独特的道路。这种高度抽象、变形的、材质独特的雕塑表述使人们误以为中国没有这样的表述。 陶器的制作其实也是一种雕塑性表达,这在最早的制作技术——泥片贴塑和泥条盘筑上表现得更为明显。从抽象的角度说,制陶也是人通过塑造对象实现自己的功能性目的。只是这种雕塑和像生性雕塑的关系稍远。 就中国内部来说,区域性的文化差异使中原地区雕塑性表述相对较少,当中原的青铜器作为文明的重器兴起的时候,在这样一种工艺与艺术的大背景下已经没有多少重新创设的余地了,因此更多地选择了向四方采借和吸纳的模式,以及在泥范上施雕的间接抽象的形式。 与中国的文化底色相对应,中国早期关于人的形象尤其是人面的刻划,显然也可以看出两个传统:南方与北方。南方——包括东方沿海地区最终可能走向了傩面具,北方本来是具有一些写实的形象的,但是也没有发展成为什么象样的艺术,最后在汉代的画像与墓葬壁画中进入了中国绘画传统。 南方系统人面艺术中最特殊的处理是眼睛和牙齿——尤其是獠牙。这在三星堆文化中达到高峰。 卜工等指出,早期中国的农业社会产生之后,为了处理人与土地的关系,存在着一个普遍的社祭阶段,大致的表现可能是:黄土高原地区以土坛(可能也包括一些神山)为社,辽河地区树立石头为社(蒙古敖包今犹存此意),湖南沅水地区立木为社(如高庙遗址),太湖地区筑台为社(如嘉兴南河浜遗址)。河北武安磁山、内蒙古喀左东山嘴、辽宁凌源牛河梁等都可能是社祭类型的代表之一。今天西南少数民族村寨仍然普遍地可以看见寨心的设置,应该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立木为社的习俗的延续。在中国这种特定的文化背景下,盟誓也是一种很重要的文化或者政治活动。 傩后来走向民间,和道教有关;祭祀后来步入庙堂,和儒家有关。这是中国文化两个很久远的传统。 用卜工的话说:“在中国新石器时代晚期以及夏商周时期,考古学文化的传播与流动从来都只是现象,其本质是礼制的推广。”。这已经是满目皆礼制了。 玉器比铜器早了几千年。玉器也没有办法像铜器那样去作为容器性的礼器使用,但是玉器的重要性是勿庸置疑的,它也发挥了礼器的作用,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发挥的更加彻底、绝对。侯马等甚至发现有将盟誓之辞直接刻写在玉版上埋入地下的盟书。国外研究青铜器的不少,研究玉器的比较少。因为玉器的功能——尤其是使用功能较铜器少,所可以提供的明确的信息也相对较少,玉器往往没有青铜器那样的铭文,和使用者的关系相对不清。但是玉器的时代相对较早,在那个年代,玉器仍然是第一等的材料。考古发掘中玉器出土的背景还是相对清楚的,可以提供较早时期的更重要的信息。问题是,我们研究玉器必须找到正确的方法,予以恰当的论述,而较少一些猜测和想当然的观点发布。 俞伟超先生[ii]等都谈到传说中的窜三苗于三危与考古学文化的关系,并认为这个事件距四川盆地不远,可能与江汉地区的新石器时代文化及新发现的三星堆遗存有关,从而和尧舜对苗蛮的征战与驱逐联系起来。从玉器的角度,似乎可以再加上一新的证据,三星堆著名的青铜人像,其实和石家河的玉人像十分的想像。石家河文化晚期W6:32的面具是迄今与三星堆铜面具最为相象的面具。只是后者的体量更大,并在材质上由玉换成了青铜。 九 近年我们的确新发现不少有趣的玉器与考古学的相关现象,而且可以说,近年玉器的研究也取得了长足的进展,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原因和表现: 一是由收藏的热潮引发对玉器研究的重大兴趣; 二是出土玉器的大量增加,整理、发表、研究的不断深入,玉器的起源与扩展、玉料、工艺、器形演变及其文化寓意等研究,都有了新的进展; 三是传统玉器所包含的文化、伦理、观念等资料的整理研究与推陈出新等,也在杨伯达等先生的倡导下,开出新花。观念的梳理,时代的确定,都不断有所突破; 四是多学科合作研究意识的增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文献学与考古学,甚至实验考古、模拟考古等都开始发挥作用; 五是学术组织、学会会议、学术交流方兴未艾。如费孝通、杨伯达、邓聪等先生都发挥了积极的组织和推动作用。 总之,玉器玉文化是中国早期文化中的一个关键问题。玉器研究近年受到了很大的重视,有了不少的进展,但是玉器与玉文化的研究仍然可以有更大的进展。对于中国的玉器,应该用考古学的办法并结合文献,进行材料、工艺、出土背景、功能、文化等方面的深入研究。今后玉器研究的突破有赖于几个具体方面的突破: 1、玉料问题及其不同文化、遗址玉器玉料的产地问题。包括形态与物理化学分析方面;玉矿源方面的考古发现。最近的江苏梅岭以及岫岩玉料中的河磨玉的发现是重要的发现。新疆玉大致在龙山阶段才在西北的史前文化中开始明确地使用,商周时期成为中原重要的玉料。史前各地都应该有自己的玉料产地,但是是否是被古人古文化所选择的产地,需要更多的实证。玉料背后的贸易、技术、人类行为信息,需要实证性研究。 2、工艺技术问题。切割,线切割与片切割,加工打磨钻孔。微痕观察与试验考古是关键。 3、形式问题。形式和材料工艺技术有关,但是更主要的是一种文化的表现。各地玉器造型选择的对象是不一样的。兴隆洼文化等最早的玉器组合,红山文化和良渚文化的组合,都各有自己的特点。东北地区的早期玉器当然具有宗教意义,但是它们似乎没有进入后世玉礼器的传统中。而玉礼器化的过程,显然又至少有两个不同的传统,最后在商周时期才合二为一。装饰品是玉器礼器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的旁支,它们最终成为了礼器,但是却是较少宗教观念和意识形态意义的礼器,更多的是表征等级形态的礼器。 4、文化问题。这是最复杂的问题。玉器历史漫长,形态复杂,观念混杂,很多后世的观念被当作早期的,有些确实是早期的,但是也流传已久,发生混杂,总之各种情况都有。文献材料的甄别还有系统化的余地,更重要的是考古新发现,可以对玉器的使用提供更丰富的出土于文化背景。 以上几个方面的突破,必将迎来中国早期玉器与玉文化研究的重大突破。 主要参考文献: 费孝通主编:《玉魂国魄:中国古代玉器与传统文化学术讨论会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2年出版。 杨伯达主编:《中国玉文化玉学论丛》(1~3编),紫禁城出版社1998~2005年间陆续出版。 邓聪编:《东亚玉器》全三册,香港,中国考古艺术研究中心,1998年出版。 杨虎、刘国祥、邓聪编著:《探玉器起源探索——兴隆洼文化玉器研究及图录》,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考古艺术研究中心2007年出版。 王永波:《齐鲁史前文化与三代礼器》,齐鲁书社2004年出版。
卜工:《文明起源的中国模式》,科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238页。
[ii] 俞伟超:《楚文化的渊源与三苗文化的考古学推测》,载《先秦两汉考古学论集》文物出版社1985年出版:俞伟超:《三星堆蜀文化与三苗文化的关系及其崇拜内容》,《文物》1997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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