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关禅门与虚老的疑情问题 狮子山慈云寺之护国息灾法会,主持显、密两坛之虚老与贡噶呼图克图,皆为吾师。而今二老皆以应化善逝,且当时与会之相知诸公,亦皆随缘物化。唯显明法师尚在美国,今已一百零二岁矣。但群生之劫浊、见浊、烦恼浊等,亘古依然,尚祈此会之慈悲愿力,仍当永护中华。有关昔日对虚老之名高谤随之事,已成空花往迹,不足为论。唯今禅门寥落,郢匠无多,人有谓我于慈云法会上,曾随焕师亲见虚老,而得面许者,误以我亦知禅,故于虚老年谱中所记重点,常有咨询。其实,佛说《楞严》,即有垂示曰:“理则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第尽。”禅须真修实证,不尚空谈,我乃尘中俗物,误则有之,悟实不然,何有于禅哉!但为释众所疑,故常权充解人。 一问:“三步一拜朝五台而礼文殊,修行参禅者,必须如此否?” 答:“此未必尽然。朝山之风,兴于明清之际,我昔所皈依诸师,如光厚师父等,曾有多人皆行其道。他如燃指供佛、刺舌写经等,皆用于旧时农业社会之交通不便,印刷不发达,而成为苦行忏法之一门。” 二问:“虚老在朝山途中,遇文殊化身之事如何?” 答:“此事犹如禅门旧公案中文喜禅师故事之翻版,不论僧俗中人,至诚所感,菩萨显灵,古今常有。但须谛参文喜禅师公案。最后文殊菩萨在文喜饭镬上显身,反被文喜禅师用饭勺赶跑他,而且说‘文殊是文殊,文喜是文喜’。因此,文殊菩萨即说偈曰:‘苦瓜连根苦,甜瓜彻蒂甜。修行三大劫,却被老僧嫌’。知乎此,则可以参禅而言佛法矣。” 三问:“虚老早年,曾有多次入定经过。人人皆说参禅修道,必须先要得定,此事之意旨如何?” 答:“佛法所言,戒、定,慧三学,为学佛必修之加行,唯在定学而言(梵言三摩地,或三摩钵底,中文简称三昧),大小乘及显密各经所载,有百千三昧。不知所说参禅者,应是何种定境?即以虚老或明末憨山大师年谱所载,皆曾先后于五台或终南山入定,但其本身亦未明言是何种定境。又如数十年前,由福建到台湾之广钦法师,亦曾于闽山等处,绝粒入定。我曾当面问其定境如何?彼亦自不知所云。但一般学人,则认为无妄想即可得定,殊不尽合佛法玄旨。况且,无妄想与无想定之界限,又作何说?无想定犹为色界外道之顶高境界,而一般所说之无妄想,究竟意何所指?妄想本身即是虚妄,故称妄想。如无妄想而曰入定,则凡人熟睡而大睡时,亦当应是定境乎?可惜世人都不注意实修禅门入手之正定之学,如南北朝初期之僧稠禅师,专修禅定之法,及竺法护所译禅经,与佛陀跋陀罗尊者所传之达摩禅经,并且忽略达摩祖师所授之‘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初基。宋徽宗曾颂入定七百年之慧持禅师诗曰:‘七百年前老古锥,定中消息许谁知。争如只履西归去,生死徒劳木作皮。’‘有情身不是无情,彼此人人定里身。会得菩提本无树,何须辛苦问卢能。’真可借此一参也。如问虚老之定境如何?可惜随侍虚老左右诸上人,皆未当面参问,如我小子,则又何知。” 四问:“虚老有神通否?何以在云门事变中,又遭此大劫?” 答:“释迦文佛,常有批驳神通一事,故佛对神通第一之弟子目连尊者曰:‘最大神通,不敌无常之力’。以目连神力,临终亦遭外道打杀之劫。虚老有无神通,我所不知。但虚老早已自知为应劫之身。石可移,海可枯,生灭成坏无常之力,大势所至,劫运有关,真明佛法之理,当不待言也。如以神通以量佛法之有无,不如学科学技术较为快便。” 五问:“虚老自以禅宗五宗之传人为标榜。但其一生极少见有如古宗师之接引后学手法,且亦少有机锋妙语,即可令人发起警悟之处。其事究竟如何?” 答:“禅宗之五宗七派,鼎盛于中唐至北宋末期,自南宋迄元明两三百年间,即受元朝入主喇嘛教挫折,又遭明儒理学起代禅宗心法之蜕变,到清初两百余年来,几已若存若亡,不绝如缕。何况自道光、咸丰以后,更形衰落。民国以来,不但禅宗,即如整体之中国佛教,皆遭新文明撞击而没落。虚老眼见佛教与禅宗之劫运,故不辞疑谤,并承五宗而书写付法帖以传人,实亦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此所谓拟‘继先圣之绝学’,义所不辞也。其坚修苦行如头陀,实有合于达摩祖师之四行门,且修难行能行、难忍能忍之菩萨道,足为后学楷模,当之无愧也。至其平生修持行谊,则近似曹洞风规。但不必范以临济门下之棒喝交驰,或夹山、洛浦之言文深邃也。现代人已统无文采风流遗韵,则又何须专疑于虚老上人乎!” 六问:“现在禅宗,专用参一句‘念佛是谁’话头作标榜。如虚老有关之云居、南华、云门等处,亦皆如此。且于云居山门外,矗立一‘赵州关’之牌坊让人,这与虚老当年专参‘拖死尸是谁’的话头,大不相同。凡此等事,意又如何?” 答:“禅宗从达摩东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开始,秘密传承而直到盛唐,方由六祖慧能、神秀等崛起北渐南顿之风,从来未有以参一句话头相标榜。到了南宋初期,禅门随国运变迁,加之五大儒等之理学崛起,才有大慧宗杲极力提倡教人但注一心疑议法门,专参赵州禅师的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赵州曰:‘无’的话头。(唐宋时代所说的‘无’字发音,即是现在客家话、广东话、闽南话所说的‘莫’字音。)从此以后,渐变成为参话头即是参禅了。而且传说赵州从谂禅师说过‘念佛一声,漱口三日’,因此又形成后来的禅宗门下,从不念佛的陋规。但从南宋到元朝,再经明清两三百年间的蜕变,禅门大师的声威衰落,净土宗的一声佛号已为世人所乐闻。因此,禅宗门下,便改成以参‘念佛是谁’而直到如今。如明乎禅宗历史之演变,便可知云居山门外立赵州关牌坊之缘起。同时也可知虚老当时所参‘拖死尸是谁’的话头,是宋末元初雪岩钦禅师问高峰妙禅师的话头。此与赵州的‘狗子无佛性’的话头,又是另一重公案。然参‘念佛是谁’,则何如参清帝顺治自省的话—‘未生之前谁是我,既生之后我是谁’更为亲切。” 七问:“现行禅门之钟板与打香板等遗风,与虚老是如何?” 答:“禅宗之有禅堂与清规,皆从马祖、百丈师徒,正当盛唐之时,毅然建制而来。此乃佛教在中国一次大胆改革之盛事。不但因此而建立丛林制度而有禅宗,同时亦因此而使佛教在中国而永垂不朽。百丈清规之作,是浓缩印度佛教传统戒律为中国文化之修行戒相。因此而渐次形成后世禅门五宗之有钟板遗风。但此仅是前因。总之,中国佛教之与禅宗,到了清初雍正王朝,又是一次重大的改革。雍正以帝王之身,而又自居为非帝王之禅宗大师,既对迦陵音禅师等深存不满,尤其痛恶汉月藏一系如《心灯录》之狂禅,以及明末遗民藉逃禅出家而反清复明,故特再三诏告天下禅门,统归临济门下。亦有认为规定出家僧尼,持戒牒、烧戒疤、坐禅打香板等之举,亦是当时所定。同时又以自选在宫廷亲随打七参禅之出家徒弟,派驻嵩山祖庭少林寺,及杭州净慈寺等处为方丈。且又明诏不以帝王身而要亲自接见天下禅师,共相印证。 当此之时,其雷厉风行之举,自然使佛门僧众钳口无言,谁敢与当今天子禅师而争自己已否证悟之果。但以其十三年昼夜勤政之躯,又自选编禅宗语录,与选《宗镜录》,及佛经要典。自知不能专作工夫而留转色身,只好临时自救,而乞灵道家养生等内外丹法,终因劳累过度而中道崩殂,颇为可惜。不然,中国禅宗,又当面临一次重大改革,不知变成如何形式。乾隆虽自少从其父雍正在宫廷道场中打七参禅,已得雍正印可。但继位之后,明知不及其父之成就,只是亲自翻译一部密宗大威德修行仪轨之外,极少谈论禅宗(此等资料,现存故宫档案中甚多,唯无真知灼见者研究耳)。 因此,在乾隆、嘉庆开始,禅门各宗只好悄然自制方圆长短,以及三角弧式等钟板,以便私自分别保留宗派门户观念,犹如商业招牌、市场广告之标记。本来空、无相、无愿一乘道之佛法,却成分河饮水,各立门市之风,殊为有趣。至如禅堂坐禅而打香板之风,尤非古制。此事,有大慧杲、田素庵每常手握竹篦以接引后进,近似临济棒之遗风。再因雍正在宫廷打七参禅,看中一僧参究不悟,乃取一剑予之曰:‘七日不悟,即拿头来!’此僧迫急,却在预期中而悟,故后来禅门,特制成一如剑形之香板以鞭策精进,初衷并非以此随便打人也。 但从清朝中叶以后,丛林香板之风,遍及全国,乃至日本。愈演愈烈,各自相承创立规矩愈多。甚之,有专心求人打自己香板,说是消除业障之故。至于一般可执司香板之人,既不知参学者身心变化之内情,更不明古德禅师锻炼学人之钳锤手法。上焉者,只要看到坐禅者落在昏沉,或钩腰驼背、坐姿不正,即打香板为之警策。下焉者,正如一般平人自以我见慢心情趣,‘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却曰‘棒下无生忍,临机不让师’矣。 至于现在丛林名刹之禅堂坐禅,虽诩说‘德山棒、临济喝、云门饼、赵州茶’等口头语,而真能知棒喝之妙用者几稀,能稍近曹洞风规,已是难能可贵者矣。虚老一生于禅门规矩,大多是注重护持,恪守传统遗风,是为最要。至于何者是何祖师之所创立,何者应当与时偕进,虚老则不苟且赞成。我曾闻虚老有言曰:‘将来事,将来自有人做。我等都做好了,后人还做什么?’此语足可留为师法。” 虚老乃一代高僧,行化因缘,犹如多面观音,非凡夫之所知。我知虚老,仅此而已,聊备一格云尔。 岁次丁亥(二00七年)春夏之交,住持黄梅四祖寺之净慧法师,屈尊相访,并赠先后所作诗七首,谦称曾于数年之间,已有十度欲见而未果。今为虚老全集专程索题。初我但知法师为佛教长老,殊不知其诗才清越,隽出常流,且谦抑之诚,溢于言表。唯我生平不善书法,今勉为其难而不自惭其拙陋也!且补叙与虚老有关诸事,盖亦烦惑未销,积习难除,不觉自作赘疣之言也。 二○○七年(岁次丁亥秋)八月二十五日南怀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