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泪在空中飞 于 2017-6-29 21:25 编辑
一九八零年的农村意味着什么?熟悉农村的人都知道,意味着革命:体制和思想的革命。在革命前夜的五月初,我从一家公司的政工员,即将成为“团县委新来的年轻人”。没想到,我被通知到县委在山区蹲的一个点住队,成了革命的马前卒。到了那儿才知道,大别山中的这个山窝窝,是前国家主席李先念新五师指挥部的所在地。 我住进了百户大湾一个小队的队长家,家中有他妈他妹。队长三十出头,单身。这天,我随他去田间看秧苗,发现稻飞虱异常严重。他说队里没钱买六六粉。这稻飞虱不迅速灭除,将会颗粒无收。我带有两个月的工资(月34.50元),数了50元给他……也许是我“解囊救急”,大伙与我很快亲近。我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每餐按一角五分,半斤粮票的标准吃派饭,今天这家,明天那家。表面谈的是家长里短,内心在了解真情实况。我忽然发现,派饭跳过了正初家。通过接触和侧面了解,正初家,属漏斗户,众人眼里的“猪下水”。 有一天种花生,休息时正初趁我身边没人,小声问我:“领导,能不能去我家吃饭?”我满口答应。当晚,队长告诉我正初的要求。我说:“应该一视同仁。”“他家下脚都没块干净地,还谈吃饭?”队长缓了缓语气说,“他说你人好,送他儿子、丫头本子和笔。” 这话让我想起刚来的那天,几个看热闹的小朋友陆续回家后,一个鼻孔伸缩绿鼻涕的男孩站在桌前问我,叔叔能给我一个本子吗?他指我一摞练小楷的格子本。我给了他。他又问,还能给一个吗?他回答我,给妹妹要的。我从他口里得知,他爹是正楚,没钱。我给了他三个。他还不离开,望着笔筒里的铅笔。我笑了笑,将铅笔送给了他……孩子的发音让我误将初听成了楚!队长说:“你真要去,就让我妈给你准备点吃的!”这派饭,似乎比鸿门宴还要恐怖。 第二天上午,我尾随着来叫我吃饭的正初往他家走,沿路不少人吆喝:“正初,搞了山珍海味吧?”“看把你嘚瑟的,莫把蛋蛋崴了!”走进他家,看得出地认真打扫过。这是栋老房子,陈设极其简陋且烟熏如墨,蛛网如织。正初夫妇客气而拘谨招呼着我入座。我坐在桌前才发现,桌面三块板外高内低,曲扭成梯形状,透过两条指宽的板缝能看到地面成群结队的蚂蚁。底部的板上摆着三碗看不到丁点油星的菜:一碗马芷苋,一碗干蚕豆,一碗臭豆腐,都冒着热气。 炒马芷苋,应当是我比较喜欢的一道菜。但,面前的马芷苋,看不到红色,也看不到绿色,整个一团黄褐色烂稻草模样。他们习惯将炒得夹生的青菜,与饭同蒸。水煮的干蚕豆,颗颗有大大小小的虫眼,看上去千疮百孔。看得出,这蚕豆保存了二三个年头,不是贵客登门,不会拿出来。最要命的是那碗臭豆腐糊糊,起先是风平浪静,片刻之后,糊糊的中央开始蠕动,一会就显现一团忙乱的白蛆。正初发现我作呕又掩饰,说:“盐蛆,不妨事的,尝尝!” 桌前就我和正初,他老婆和三个小孩聚在灶屋里边吃边闹腾。我示意正初把臭豆腐等拿给他们。翻腾的胃稍稍安稳,我问正初,队里谁谁是不是会烧酒,谁谁是不是会烧窑,并问他会什么?我边听,边就着自带的一杯茶水咽饭。他说,他小时娇生惯养,做农活不行,做小贩还凑合。我好奇地问他,如何做小贩?我大声问他老婆,她答:“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涎脸大笑的正初,再次请我吃蚕豆。我夹了颗虫眼少的,咬出了虫子僵尸的味道,嚼出了虫屎细微的颗粒……想起祖母的五香蚕豆、剁辣肉丁蚕豆煲的色香味,心里五味杂陈。 临走,我指着屋角堆着的南瓜和红苕说:“中饭锅巴粥,煮南瓜;晚饭灶火烤三个红苕怎么样?”看得出,正初夫妇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了。我知道,如果这天的派饭吃不下去,等于当着众人的面打他夫妇的脸。因此,我必须给他们撑起脆弱的腰。这派饭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了“小贩”人才。 不久,我顶住压力,利用劳力资源,开办了酿酒作坊,烧起了砖瓦窑,栽上产籽的西瓜。剩余的男劳力上山打柴,女劳力跟着正初走村窜户卖酒、卖砖瓦……判若两人的正初,说明世上的“蠢才”,只是没放对位置。再到正初家吃派饭,我就见到酒和肉…… 当年的分值比历史最好的1979年翻了四个筋斗,分红时人人喜笑颜开。不过,在“联产承包责任制”革命风暴的席卷中,这个集体经济最终被瓦解成“分田单干”。 |